1985年底,作家出版社的“文学新星丛书”推出了阿城的小说集《棋王》,本图为书籍封面,当时这本书的定价是1.5元。
以笔为桨,溯向民族文化的根源
1985年,当代文学发展历程中一个重要年份。
这一年,《人民文学》在第三期刊发了音乐家刘索拉的中篇小说《你别无选择》,这部“先锋文学”作品震动了文坛。此后,不同的文学类型、叙事手法、写作风格的作品在《人民文学》交流碰撞,寻根文学、先锋文学等诸多文学潮流开始走上了文学史的舞台。此时的作者与读者,随着改革开放的历史脚步,都热切迎接着中国文学百花齐放的时刻到来。
在众多文学潮流中,寻根文学脱颖而出,涌现了一大批优秀的文学作品。寻根文学之所以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应运而生,是因为众多作家开始意识到,长期以来对西方的学习并不能从根源上解决自我的问题,只有自身的历史文化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因此他们试图从民族历史文化中去寻找失去已久的自我。
也正是在1985年,韩少功发表了一篇名为《文学的“根”》的评论文章。他在文中这样写道:“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文化传统的土壤里,根不深,则叶难茂……万端变化中,中国还是中国,尤其是在文学艺术方面,在民族的深层精神和文化物质方面,我们仍有民族的自我。我们的责任也许就是释放现代观念的热能,来重铸和镀亮这种自我。”韩少功发表《文学的“根”》时,文学界已经涌现出了一些优秀的寻根文学作品,而1984年阿城发表的《棋王》,则被誉为寻根文学的扛鼎之作。
阿城笔下神乎其技的棋王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冬天,在朋友中有名的故事高手阿城在饭桌上讲了一个有关于吃和下棋的故事,故事曲折而又精彩,有当事人在此后的回忆文章中写道,讲到故事高潮处让本来明亮的房间也暗了很多。随后几天,在友人的鼓励下,阿城在这个故事的基础上创作了他的第一部作品——《棋王》。这部在后来享誉无数的中篇小说一开始并没有受到文坛的欢迎,在经历了所有作家都必然有过的退稿经历后,直到《上海文学》将它放在了1984年第七期的显着位置。这部气质独特的作品才走进读者的视线,就很快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与追捧。
《棋王》的主人公王一生是一位下乡知青,相较于苦涩、迷惘的传统知青小说,《棋王》并没有刻意渲染痛苦,即便是小说开头在火车站送别这样的场面,也不见以往浓重的别愁离绪。透过第一人称“我”的眼睛,王一生的形象在简洁明了的叙述中逐渐丰满起来。他出身贫苦,遭遇坎坷,母亲早逝,物质上的贫瘠让他对于吃有着超乎常人的虔诚。王一生热衷下棋,被人称作“棋呆子”,不论周遭何种境遇都能在几枚棋子中肆意遨游。他不在意虚名,不在意头衔,也不追求名家,为了学得真正的技艺,愿意拜捡烂纸的老头为师。《棋王》的最后,王一生以一敌九与人对弈,他的技艺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对手纷纷不敌,最终以王一生大胜告终。
在《棋王》中有两个关键元素,一个是吃,一个是棋。吃是人的物质需要,棋是人的精神需要,自古以来无数人在这两者间难得平衡、困顿其中。写吃的诸多细节中,有一段“吃蛇”最为精彩,为了迎接王一生的到来,大家打了蛇来改善伙食,佐料只有酱油膏和去污用的草酸,蒸着吃完了肉还用骨架做了汤,拔了屋边的野茴香丢进去,顿时香味扑鼻。讲到吃的知青小说很多,多是讲条件的苦和难,但是如此活色生香、苦中作乐的描写却很少。写王一生吃饭,是用横扫千军的士气来吃饭,对于吃如此虔诚的他,一颗干饭粒都不会放过,但吃对于他来说只是克服饥饿,只有下棋才是他的生存之本。写到“下棋”也有很多细节,最后王一生以一敌九是文章的高潮。
阿城讲故事的本领是从当知青时晚上给大家讲故事解闷锻炼出来的,因此多用短句,节奏很快,又擅于气氛的渲染。讲到最后一局关键时刻,阿城这样写道:“高高的一盏电灯,暗暗地照在他脸上,眼睛深陷进去,黑黑的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从棋到宇宙,一笔荡开,王一生之坚韧、孤勇、执着,令人眼眶发热。此刻王一生形象之华彩,是老庄淡泊超脱的意蕴在特殊时代背景下打磨出的人性精神之火花。其中的至纯与至真,超越了时间与空间,折射出的灵魂之光充盈丰沛,能在天地之中静默自立而不为外物侵扰。
韩少功笔下瑰丽奇绝的楚文化
《棋王》中的根,是不管外力如何挤压依旧能保持姿态的精神之根。除了阿城,还有很多寻根作家将笔触投向了乡村,从回顾昨天、回顾历史、回顾脚下的乡土开始,透过文字去试图寻找那些经历了剧烈摩擦和破坏依旧没有改变的民族文化,因此他们的作品也带上了浓郁的地域特色和标记,如贾平凹笔下的“商州”、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韩少功对楚文化的挖掘等。在这其中,韩少功的作品《爸爸爸》因描写了诡谲神秘的楚文化而格外引人关注。
韩少功十几岁便去湘西插队,这段经历为他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与灵感。在发表《文学的“根”》的同年,他的《爸爸爸》也发表于《人民文学》。故事开始于一个痴傻的男孩丙崽,“爸爸”是他学会的第一个词,但他实际上并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丙崽生活的鸡头寨是一个闭塞保守的村寨,保留着很多奇特诡异的风俗习惯。韩少功在小说中描写了村寨中世代流传的山歌、寓言、风俗等,令鸡头寨的面貌与历史可感可触。
丙崽痴傻、丑陋、浑身脓疮破烂,仅会两句人类的语言,对一切都处于麻木无知的状态。他终日受人欺侮但转头就忘,村民们对他没有同情只有嫌弃。荒诞的是,这样的丙崽却一度被村民视作通灵的存在而受到顶礼膜拜。荒诞丑陋的丙崽就是鸡头寨愚昧落后的象征。小说末尾,鸡头寨与鸡尾寨的大战过后,村寨中断粮多日难以为继,于是村中老弱病残依照鸡头寨一直以来的传统,在鞭炮声中喝下了有毒的药汤,面朝祖先所在的东方,静静等待着死亡的到来。剩下的年轻人带着牲畜离开了被战争毁坏的村寨,向大山深处迈进寻找新的家园。旧根已经烂掉,那新的根能否焕发出新的生机?作者用丙崽的结局暗示了答案。同样是被灌了药汤的丙崽,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虽然痴傻如旧但身上的脓疮却褪得干净,他顽强的生命力也寓意着鸡头寨会在别处延续。
相较于《棋王》的明亮,《爸爸爸》的色调要暗淡一些。韩少功的《爸爸爸》受到当时翻译过来的拉美文学作品盛行的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他用时间与空间的交错变换、多变的叙事视角、荒诞离奇的细节描写,将鸡头寨所代表的楚文化的原始风貌逐一展现,营造出一个独特的文学世界。在《爸爸爸》中,鸡头寨隔绝在深山老林中,它的存在可能在几百年前,也可能没那么久远。透过鸡头寨与丙崽的变迁,作者试图探求的是人类在文化情境中的成长轨迹,拷问在历史洪流中民族精神的塑造与延续。
回望上世纪八十年代,放置于当时的历史背景下去重新审视以《棋王》《爸爸爸》为代表的寻根文学,其中展现的审美志趣独特而迷人,正如韩少功在一次采访中提到的,寻根文学是在“寻找东方文化的思维和审美优势”。对于当时困于宏大叙事已久的文坛来说,无疑是一股别样的清流,所带来的不仅是众多优秀的文学作品,更为之后的文学创作带来了愈发广阔的文学视野。我们在此不去探究个别作品的现实意义,也暂时放下对于某些作品原生态描写的争议,作为当代文学史上影响力极大的潮流——寻根文学,已是闪耀于八十年代夜空的一颗明星,照亮了一代人的精神返乡之旅。(王楚楚)